八爷的白玉手镯
文/刘全胜
八爷左手腕上戴着一只白玉手镯，自从28岁戴上之后，直到82岁临终前都一直没有脱过。八爷世代耕田郎。从八爷的爷爷一辈直到他孙子一辈，五代人都是独子单传。八爷养孙子都宠上天了，孙儿伟伟八九岁了，跟他娘一般高大了，还骑在八爷肩上，扯着八爷稀疏焦白的辫子当马骑，驾——驾——嘁——八爷孙子谈恋爱了，女方开出“万紫千红”彩礼钱。一家人卖了猪，粜了粮，东借西凑，刮干搜净，都没凑齐15万。伟伟没脸去岳家回话，气得躲进被窝里啜泣，话也不说，饭也不吃，死睡不起；急得没过门的孙媳妇直跺脚，捧着日渐现身显型的孕肚流清泪，娘家僵持着，她里外不是人。她父亲听说八爷玉镯是件老古董，传闻至少值十个“万紫千红”，少说也得百万。看多了央视二套“鉴宝”节目之后，心中萌动发财梦，他动了歪心思，放出话来，“不要一分钱彩礼，只要爷爷的白玉手镯。”八爷听说后，拿着他的铁箍子手杖一声声通通通地戳在花岗岩大门石墩上，电光火石，四射灼人。愤愤然吼道：伟伟翻身下床，冲到他身边，“爷爷，您放一百二十个心，我绝不会谋害您这条老命的！”旧社会，衡州府大地主李文甫有良田千亩，牛羊不计其数，甲第连云，房屋99间，内外长工短佣上千。一妻九妾，却子孙干贵。他也生过两个男丁，一个遇上三姨太难产，生拉硬拽，呱呱坠地，开腔哭出两声，三魂缈缈，七魄悠悠，跟着他娘去了阎罗殿；一个长到九岁，生得如八爷一样标致人儿，一场天花，做了早死鬼。年过半百，身边只有三个女娃。文甫想儿子想出病来，整日里烧香拜佛，每逢观音老母生日，都出巨资，重塑菩萨金身，乞求观音送子。一夜做梦，菩萨传话，他家不日可得一男孩来家做长工，长得跟他家短命鬼一模一样，是菩萨恩赐的送子仙童，务必好生优待。果然，一日管家带来个九岁男童，说是以身抵租，质押在家做长工。文甫一看，惊呆了：这孩儿生得面阔耳厚，唇红齿白；天庭饱满，地阁方圆；肤如凝脂，十指如葱；一脸女相，佛面庄严。最奇的是下嘴唇偏左一粒肉痣，富贵天成。都跟他家殇子一个模子倒出来一样。文甫一见，喜不自禁，慌忙招来管家，找来裁缝师傅，里外做了三套新衣裳。脱了破衣烂裤，换了崭新衣裳，八爷焕然一新，宛如公子复活。说来也奇，一年半载之后，文甫八姨太、九姨太相继怀孕产子，续上香火。文甫感念菩萨隆恩，把八爷当养子一样宠爱着。文甫家有私塾，让八爷陪着家族公子小姐一起读书。八爷不是块读书做相公的料，见着书就头痛眼花，坐在板凳上四肢发痒，经常逃课，开溜潜入砻谷舂米房，跟着师傅学习推砻踩碓。无师自通，他学会一手筛米绝技。大户人家筛米用大筛，筛子直径五尺开外，四角栓一根粽绳，吊在屋梁上。一筛子倒入四五十斤砻出的糙米，或舂细的白米，八爷双手掌握大筛两边，腰如摆柳，肩如颠船，粗糙谷粒如水蜗打着旋子，缩成一抓。八爷筛米姿势优雅，又快又好。文甫见过，点头称赞，赐准他替补病退的跛脚老六，安置在砻谷舂米房掌大筛筛米。直到24岁那年，打地主，分田地，文甫家墙角都被掏挖过两三遍，文甫藏着的几件家传宝贝眼见保不住，深夜招来八爷到床前，从床板底面掏出粘住的布袋子，把这只白玉手镯交给他，要他藏一藏，等风浪过后再现水。并把两个幼崽托孤给他。不几日，老地主不胜批斗折磨，一命呜呼！26岁那年，八爷娶妻成家，才把镯子戴在左手腕上，谎称是岳家陪嫁之物。八爷世代赤贫，贫农成分，手带玉镯，没人敢说半个不字。他一辈子没下过农田，干过重体力活。八爷独子，五岁学挑担，十二岁学犁田驾耙，挑肩磨脚，上山爬岭，泥里水里，家里重活全都交给儿子，替他一辈子劳到死。八爷孙媳妇过门之后，家里欠了一些账，日子比以往过得紧巴一些，八爷原来中午和晚上两顿酒，就被儿媳妇缩减成晚上一顿酒，且每晚限量一小盅，二两；更为抠门的是由原来的米酒蜕变成红薯酒。八爷坐在桌上，脸上挂不住，想发火，只恨自己越来越老，行动不便，还得依仗着儿媳妇服伺，才不敢任性发作。孙媳妇看在眼里，计在心里。一日，孙媳妇要他读博士的弟弟邀请一位玉器鉴赏专家来鉴宝，谎称考察路过，顺便瞧瞧。专家托着八爷手腕仔细端详，用特制小手电照了又照，对八爷说:“是真货，羊脂白玉，只不过是——一般的下作料琢成的。”八爷反复问：“专家您看值多少？”专家摇了摇头，又故作深沉，掐指一算，“物件虽老，可进不了拍卖行；然保养多年，民间交易，能卖出去的话，值个一两万吧！”八爷听后，爽朗一笑，“戴了多年，跟亲了，多少钱都不卖，我呀，要戴进棺材里去喔！”事后，孙媳妇偷偷递给专家一个大红包，专家附在她耳边悄悄告诉她：“正宗羊脂玉，难得的籽玉，稀世珍品。质地细密、凝脂温润、光泽白里透黄。且几十年保养完好，人玉互养，润泽细腻。至少二百万啊！”之后，孙媳妇每天挺着大肚，围绕着爷爷转，对爷爷关怀备至。早请安，晚问候；私下买酒，不时加菜。一日两餐，开饭前早早备好酒盅，斟满一杯，让爷爷喝个够，喝个健康存量。爷爷每每见到孙媳妇，总是笑眯眯，逢人夸赞她温良孝顺。某日，八爷喝多了一点点，在桌上道歉，“对不起孙媳妇，彩礼凑不够，我都没舍得脱下玉镯……”又说，“除非孙媳妇给我家养两三个孙崽，爷爷百年归西之后，松个口，脱下玉镯，给曾孙买房添一把财…...”半年之后，孙媳妇生下一对双胞胎男仔，八爷笑得合不拢嘴；旋即又后悔自己酒后许愿，他还是舍不得！直到临终最后一口气，还叮嘱儿孙，这镯子要戴到阴间去。要不，死不瞑目！八爷寿终正寝。入殓前，孙媳妇找到家公家婆商议，“这镯子一定不要埋进坟墓。现如今盗墓贼猖狂，丢了东西事小，八十公公入土不安，后辈于心何忍？且乱动坟山，断了富贵根脉，子孙遭殃！”家公说：“老父临终叮嘱，怎敢违拗？”儿媳怼他：“爷爷在世，也曾许口给孙孙的呀！”家婆又道：“如何下得了手啊！”媳妇笑道，这个不用您二老操心，您俩转一边去。她立即唤来四岁的双胞胎儿子，拉着他俩的手，三人合力撸下八爷手镯。八爷双眼暴凸，面目狰狞，甚是恐怖。孙媳轻轻抚摸，温柔按合，八爷双眼慢慢眯成一条缝。（本文系水缘文学（ID：sywxwk）原创首发，作者：刘全胜）
刘全胜，已发表或获奖作品逾500篇。长诗《涅槃•新生》于2021年10月获得第三届“容桂总商会杯”草明工业文学奖（国家级）一等奖。诗集《情意绵绵》荣获2021年度顺德区文艺精品扶持项目。精短小说集《世相——刘全胜精短小说100篇》已收集80多篇，今冬明春，择机出版。2021年11月迄今，任中华小说平台小小说执行总编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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