不堪回首
文/刘全胜
人类已经进入了第二个千年，这事过去三十多年了，可是，父亲却依旧耿耿于怀，一旦提及，怒不可遏，愤恨不已！年过八旬的父亲，突发脑梗，躺在病床上气息微微，目光呆滞，有气进没气出，却一直没有咽下这口气。女儿俯伏床边问：“是不是想我哥啦，他来了，躲在门背后呢！”父亲已经摇不动头了，仅只把决绝的目光歪向床里边白墙上，眼里一汪浑浊老泪。母亲看懂了，翻着白眼仁，佯嗔怒斥女儿：“死丫头，哪壶不开，你惯提哪壶！”母亲转而又笑着对父亲说：“老头子，还有什么放不下心的，快告诉我，别带走了啊！”父亲僵硬枯瘦的手摊在床边，用尽最后力气，慢慢用拇指摁住无名指和小指，伸展不直的食指和中指微微翘起，示意“二”字。母亲立刻明白，眼里噙着一包泪，止不住地滴落在白被单上。慢慢地，父亲闭上了双眼。突然，母亲嚎出一嗓子，“老头子呀，你就这么抛下我，不管不顾地走了——啊！”我从门背后钻出来，靠近父亲床边，看到父亲僵硬弯曲的“二”字手势，心如刀绞。“我造孽啊，三十多年啦！自作孽，不可活！”上源头冲，山窝窝，山地混杂着丘陵，人均三分地梯田。旧社会没有够格的地主，当年土改工作队队长说：“一个上源头总得要找出个地主才行啊！”才勉强把黄山月划为地主。可怜山月父子，节衣缩食，聚沙成塔，买山买田，拼命成了地主。一家人每日三餐，仅只午饭吃米饭，要卖力气干活，早餐稀粥就咸萝卜，晚餐红薯杂粮填饱肚皮。推到日头睡觉，睡得迟点，都挨他骂，“黑夜不睡觉养精神，白费灯油！”解放前，山月大儿子在城里读书，参加解放军，师范毕业生，部队稀有人才，得到重用。随队伍解放广州后，留在广州城里建设社会主义新中国，据说官职不小。建国后，大儿子把小他十几岁的满弟弟带到身边，供他上学，也在广州参加工作。源头冲人淳朴憨厚，都知道山月是苦出来的地主，每次运动都没让他受苦受难。运动一来，抓他斗一斗，戴个高帽子游村示众，做个样子，走走过场。倒是他满崽，娶的老婆是个老右派女儿。城里批斗风声紧，满崽老婆身怀六甲，经不起折腾，千里迢迢躲进源头冲静养保胎。我那时在公社五星中学读高一，“文革”红卫兵大串联，学校高二毕业班的学哥学姐们都已经走出去一批了。几个中途转回来的大哥大姐回到学校，又是集会，又是演说，与留守在校的高一学生重新打出旗号，快速发展壮大“五星先锋队”，到处寻找“地富反坏右”分子批斗作乐。我被任命为中队副队长，时刻听候大队长发号施令，跟着中队长屁颠屁颠跑腿。我做梦都想转正做个中队长。“先锋队”先到学校周边搜寻坏分子，然后再到偏远乡村。每天背着铺盖卷，手持锄头把，高举红旗，喊着口号，四处游行。等到最后最偏远的上源头斗地主时，队伍中有些人已经或请假或开溜了，只剩些二三十号骨干分子。当我们的队伍开进上源时，老地主黄山月早两年过世了，我们抓住他一个小老婆斗了一通。喊完了口号，开始搜家，有人说他家之前有条鸟铳，妄图复辟，推翻无产阶级专政。于是，我们又在他家楼上楼下搜了一遍，一无所获。队长踢碎了一只咸菜坛子，骂了句：“万恶的狗地主！”领着队伍雄赳赳气昂昂地走了。我落在后面，尿急上茅厕。推开茅厕门，从茅厕后面猪圈里拱出一个大肚婆，头发上还沾着几根细屑稻草，白皮细肉的，不像乡下人。我虽然不太认识她，但上源头，弹丸之地，排除几个熟面孔，一猜便知她是地主满崽媳妇——广州婆。我急于表功，慌忙拉完尿，一路小跑追上大队长，咬着他耳朵报告特别重大情况。大队长手一挥，带头掉转身子，杀个回马枪。他见到广州婆，“妈的，小地主婆，还想躲！”伸手顺打反抽几个耳刮子，广州婆应声倒地。立刻就有三五个在屋前围观的村妇跳出来，圈成人墙，有人带哭腔高喊：“啊嘞嘞——啊嘞嘞——这样打，大肚婆呀，会死人的啊！”大队长面对广大贫下中农奋力护卫，无可奈何，只好作罢，嚷嚷着打道回府。广州婆裤裆里，立即鲜血直流。村妇们急忙挨家挨户寻找在家男人，搬出竹躺椅和竹杠，扎了轿子。我爹抬着前头开路，后面两个强壮村妇轮流换肩。一股作气攀登９９９蹬石梯，上到鸡公岭亭子，释肩歇息。只见轿子坐垫的两件破棉袄全都被血水泡胀，广州婆脸色寡白，气息微微，无可救药。只能停放在亭子里，等他丈夫赶来，买了一口白木薄棺，就地掩埋在亭子后背山包上。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，父亲知道是我作孽告密，才一尸两命。等我在外疯了一周回家时，他老人家，手持抬轿子的那根竹杠，候在厅堂大门背，见我走近，横扫一杠。好在我逃得快，慌不择路，从屋后山钻过茅草蓬，逃之夭夭。这一逃，就是三十多年啊！一直逃到新疆安家落户。以后结婚，生子，儿子参军．．．．．．我的每一张请帖和忏悔书信，都被父亲看都不看一眼原封不动地烧了，祭奠在天之灵的“一尸两命”！（本文系水缘文学（ID：sywxwk）原创首发，作者：刘全胜）
刘全胜，籍贯湖南郴州。已发表或获奖作品逾５00篇。长诗《涅槃•新生》于2021年10月荣获第三届“容桂总商会杯”草明工业文学奖（国家级）一等奖。继诗集《情意绵绵》获得2021年度佛山市顺德区文艺精品扶持项目后，《世相——刘全胜精短小说１００篇》又获得202２年度顺德区文艺精品扶持项目。是当地知名作家。能写各种文体，诗歌、小说、散文、辞赋和教学论文等，均有佳作问世。2021年11月迄今，任中华小说平台小小说执行总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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