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原创微小说】
寒门之子
文/付平
李树军进了屋，把保安服脱下来。母亲赶忙接过去，问：怎么样？累不累？眼睛惴惴不安.李树军没说话，一头扎进自己房间，噗通一声,石头一样倒在床上。不一会儿，门响。李树军知道和自己一样当保安的父亲回来了。他听到父母在嘁嘁喳喳压低声音在说他头一天当保安的事。李树军懒得听。他累，他烦，他头痛，他甚至有些恍惚。天已经黑了，秋天冷风不断地啪啪打在窗玻璃上。窗外两幢楼之间露出一块屏幕一样天空。他的往事也就一幅幅出现在“屏幕”上：他家以前住的是城市边缘低矮平方，连条像样的路都没有。他记忆里，常年脚穿黑塑料雨靴，走泥泞路。那年动迁，他家上了六十多平方米回迁楼房。老实巴交的父亲、母亲乐得像个孩子似的。父母都是同一家企业职工，双双下岗。父亲就去了一个小区当保安，母亲去养老院当护工。住上楼房那个晚上，父亲头一次让母亲给炒了几个像样的菜：尖椒干豆腐、木须肉、西红柿炒鸡蛋、油扎花生米。父亲满脸皱纹如菊花一样展开，边喝酒边对上小学的他说，你好好学，考个大学，咱家日子谁也比不了。母亲用那在养老院天天洗衣服的粗糙手拍拍他，说，我儿子准行。那时起，他突然感到家里的美好生活就落在他的肩上。他不敢怠慢，很用功学习。上初中了，有权有钱的都搬离这个回迁小区，去了学区好的楼房。开学那天，他前后一看，都是像他家一样普通家庭孩子，如一群散漫惯的野马。同桌女生刘柳瞅一瞅班里同学，嗤嗤笑着说：就咱们这群货，还能出个秀才。后座那个猪腰子脸附和着说，瞎子点灯白费蜡。猪腰子脸死笨，他还有个笑话：在小学上识字课时，老师问猪腰子脸，啥字怎么念，猪腰子说不知道。老师说应该念：啥，猪腰子说不知道。老师强调说，这个字念：啥！猪腰子还说不知道。老师如泄气皮球一样，说，你是我爹行了吧。同学哄堂大笑。都是小学同学，谁不知道谁。课堂乱市场一样。老师站在讲台上，使劲敲打着黑板，嗡嗡声也不停，气得那个女老师说：你们都是叫人拔了好几茬了剩下的，我的话撂在这，麻袋片子是绣不出龙袍来。他在这群学生里，出类拔萃。上课认真听，课后作业及时完成。女班主任对他说：咱们学校这个样子，你只能靠自己努力，去校外补补课，自求多福吧，说完，惋惜地拍拍他的头。补课是一笔不小费用。他和父母说了。母亲皱皱眉头，说：需要这么多钱。父亲正在穿保安服，对母亲说，花多少钱也要补，我去跟队长说一下，把这个月工资先开出来。母亲说，也跟养老院院长说说，把工资提前开了。后来母亲还是挑着给他报了数学、物理补习大班，收费便宜。他真是尽力了，天天学到半夜。父亲爱喝点酒，也戒了，说把酒留着，等考上大学时喝。这以后，母亲就一兜兜从超市买打折菜。考高中，他还是没考上好学校，上了和初中一样的三类高中。玩的、逃学的、早恋的、打游戏的，反正就是学习的少。他用功学习，课堂乱，就自己学。高考前，一向什么都不信的父亲，下狠心，给他买了很贵的大杏子、大橙子和他几乎没吃过烀熟的猪肘子，寓意他幸运成功走向大学。母亲几天前就戒荤腥，嘟嘟囔囔在家里菩萨像前祷告着。高考前一天晚上，母亲神神秘秘拿出了三个红裤头，他和父母各一个。母亲说：明天都穿上，吉利。他考上了普通二本。父母乐得逢人就说：我家儿子考上大学了。也是，左邻右舍没有谁考上的。刘柳去了职业技校学财务，猪腰子脸学厨师了。那天晚上，父亲喝醉了，反反复复磨叨着：咱家祖坟冒青烟了，终于在这辈子出个大学生……在上大学那几年，父母干劲十足。他一放假回来，父亲就对他说：你一毕业找个铁饭碗工作，我和你妈就不这么累了，那时就享福喽，说完，两眼放光。母亲拍打父亲肩膀说，死老头子，咋成你一个人功劳啦？想到这，李树军翻个身，看看窗外。两楼之间“屏幕”原先还是有些光亮的，怎么突然黑暗起了。母亲给他买了一套蓝色西服，自己也喜庆扎条红领带，豪情万丈地开始找工作。先投向大企业、事业单位。泥牛入海。降个档次，投银行、社区、乡镇，还是没有回音。他突然意识到现实的严酷性。看着父母愁苦的脸，他下狠心降低了档次，说：我明天去门窗厂，我学工商管理的，不会不要的。门窗厂是个市属企业，效益一般。他把自己简历递给胖胖副厂长，那个副厂长眼皮都没抬，对他说：哦，大学生，我们庙小，养不了大学生，把简历仍给他。他悻悻走出来。外边阳光灿烂，蓝天白云，在他眼里都是黑乎乎的。我本将心向明月，奈何明月照沟渠。他回到家，一滩泥一样，倒在床上。父母小心翼翼，很怕伤着他，只是背着他唉声叹气。一天．父亲低声下气对他说：实在不行，去我们那儿当保安吧，你那同学刘柳在那儿当会计……我去！不等父亲说完他就表态了。他实在不能呆家里，看着父亲背弯了，母亲头发白了，就是下井挖煤他也要去。保安队长热情接待他，说：你父亲跟我说，照顾一下，让你来上班。你父亲老实巴交的，这点面子是得给的。你想干什么？他说：干什么都行，就是在周一保安训练时，别让我和我爸在一个队列训练。他听父亲说过，保安每个周一早晨训练。行，你就在机房管电脑吧，不用训练。咱这就你一个大学生，当宝贝用。找了这么长时间工作，头一次听到温暖的话，他的眼泪几乎掉下来。出来时碰到了刘柳，长发烫成板栗色，两眼笑如弯月，说：大学生也来这上班，欢迎。刘柳告诉他，她早就与猪腰子结婚了，现在生下小猪腰子都要上学了。还说：猪腰子在宫廷大酒店当厨师，一个月一万多。走，坐我车。他望着窗外，黑黢黢的。他想：花着父母血汗钱上大学，到头来干着父母一样工作，挣着父母一样的钱，甚至连技校毕业的刘柳、猪腰子都不如，他心痛。不知什么时候，月亮出来了，不是满月，是多半拉，恰好挂在两楼之间，如黄色的小船。他想：队长不是说了，保安队里就一个大学生，这个大学就没白念。（本文系水缘文学（ID：sywxwk）原创首发，作者：付平）
姓名：付平，喜欢文学，在一些文学刊物和网路平台发表小小说和散文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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